

大家好,我是田靜。
之前我們寫過兩篇有關花場的故事。花場屬于夜場的一種,今天要揭秘的行業,與緊密聯系,這個行業就是醫美中介。
上海的整形醫院遍地都是,他們的客戶很大一部分是夜場女孩,而今天提到的中介,就是不斷向輸送夜場女孩的特殊職業。
他們招募女孩去做夜場,他們這些姑娘整容,甚至有姑娘因為整容感染艾滋…
晴晴曾經就是一名醫美中介,她從一開始感覺同行都光鮮亮麗,逐漸發現這個行業撥開光鮮的外表,只剩下黑暗的叢林法則,是個裸的動物世界。
最終,她逃離了這個行業,并想通過講述自己的經歷,揭露這個依然活躍的黑色產業鏈。
同鄉帶我入行的
只因我雙眼皮沒整好
2017年,我21歲,那年5月份去做了雙眼皮手術,做得不太成功。
做完之后遇到一個蘇州同鄉老趙,他跟我說:“我現在就在做整形醫院,收入非常可觀。你至少對整形也有一些了解,可以跟著我一起做。”
“而且你現在雙眼皮沒有做得很成功,如果了解更多行業,將來想補救一下也方便。”
因為他畫的餅實在很誘人,我就跟著他去到上海做起了醫美渠道。
上海的整形醫院是一個怎樣的景觀呢?一個詞形容——遍地開花。
走在徐匯區的馬路上,差不多500米或不到1公里的距離,看到兩家甚至三家整形醫院,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。
△地圖上檢索整形醫院,都是密密麻麻的一片
所以整形醫院的競爭壓力非常之大,于是產生了醫托這種職業,我們稱之為醫美中介,或者醫美渠道。
我跟著老趙去他的團隊,美其名曰營銷團隊,其實就是給醫院拉顧客。
每拉一個顧客,做完手術之后,醫院要給我們提成的,提成的點不一定,有的醫院甚至愿意給到70%-80%的提成,我們比醫院賺得多是常有的事。
整形醫院是樂于跟醫美中介合作的,因為他們的成本固定,但面對不同渠道來的顧客,醫院可以坐地起價。
譬如一個沒有通過任何渠道,直接從門外走進來的顧客,做一個雙眼皮花1萬塊,但如果聽說是朋友介紹,或者醫美平臺推薦過來的,這臺手術的價格可能就是3萬塊了。
直客價和渠道價完全是成倍的差距。
△知乎上也有揭露這樣的亂象
我們這個中介團隊,會不斷下放代理。老趙拿到的提成是63%,他給我的點位在60%,我還可以給我的代理55%-58%的提成,一層層下放,是誰拉的客戶,誰就賺得多。
比方說,我的顧客做了一臺10萬的整形手術,我就能拿到6萬的提成,老趙拿3千。如果是我下面代理的顧客,那么他拿5萬8,我拿2千,就是這么暴利。
我并不擅長自己發展客戶,那段時間自己拉的客戶總共三個,其他都是通過美容美甲店介紹來的。
做整形分期的時候需要填寫職業,很多填寫的都是夜場或者美容理療。
我這才發現,我們向整形醫院輸送的客戶,基本都是夜場女孩。
夜場女孩是待宰的羔羊
被醫院.醫托.夜場.領隊輪番榨取
老趙除了是我做醫美中介的上級,也是一個夜場領隊。
夜場領隊類似媽媽桑,管理十來二十個夜場女孩。領隊跟夜總會沒有完全綁定,他們更像是合作關系。今晚哪個夜場需要女孩,領隊就帶著女孩們去哪里。
女孩去到會所坐臺是需要交臺票的。臺票和女孩拿到的小費,由領隊和會所分成。臺票和小費的標準根據會所的不同,會有些差異。
如果一個夜場女孩去上海最大的會所坐臺,一天下來,她至少為領隊賺回450塊甚至上千。
△香港電影《金雞》
但是領隊依然嫌這樣來錢慢,當2016年醫美貸款開始逐漸流行,擁有大量夜場女孩資源的人,紛紛做起了醫美渠道:
夜場女孩需要更美的外形,整容手術達成一單,醫托就可以掙到上萬的提成。
也就是說,不僅夜總會、夜場領隊盯上了夜場女孩,醫美中介和整形醫院,也對夜場女孩虎視眈眈。
△香港電影《金雞》
那么夜場女孩的錢從哪里來?
貸款啊,他們有一套環環相扣的話術。
“你太胖了,眼睛也不夠大,身體瑕疵挺多的,你看看別人,長得好看,客人搶著捧。她不也是整出來的結果嗎?”
“沒有錢沒關系,可以先辦整形貸款,長得越靚賺得越多,很快就能把貸款還完。”
“那些臉蛋好身材也好的姑娘,被人包了,一個月二三十萬的零花,不也挺好。”
“不想身體光是坐臺也可以,干幾個月買輛車子,干個半年買套子,之后可以洗手不干了,再去開家店,安安穩穩過日子。”
“長得漂亮也不用愁嫁人,所以早點貸些錢整形是一本萬利的事。”
△法國電影《安娜》
我每天看著同行們用著這一套相同的話術,一遍又一遍給姑娘們,送她們去整形。
跟一群夜場女孩住一起
好像在看守女子監獄
而我,就和這群夜場女孩們住在一起。
我們當時有專門的招聘團隊,以招募模特、服務員、DJ、主播、醫美助理等各種名義招聘女孩來面試。
過來之后就直接安排女孩到宿舍。100來平的四居室,6到8個人一間屋,領隊住客廳。
△法國電影《安娜》,女孩擠在宿舍里
我一開始在上海住的酒店,開支大,后來聽說有宿舍,便申請住宿舍。招聘團隊也很樂意我住進來,因為我是女生,跟女孩們住一起比較方便——
說白了,領隊需要我觀察夜場女孩的動態,有異常可以跟他們透風,便于及時處理。
剛來的女孩很容易走上整形的道路。
這里的其他姑娘都洗過一次了(整過容),身材好不說,臉蛋個個完美,清一色的網紅臉。新來的姑娘出于自卑或者妒忌,加上金錢的誘惑,很快就淪陷了。
△香港 電影《囡囡》
一旦開始整形,就會更加挑剔自己的外貌,女生之間外形上的攀比是無窮無盡的。
加之嘗到了外貌紅利,就想要賺更多的錢,更愿意主動陷入不斷整形的坑里,所以醫院和中介也會財源滾滾。
看到女孩陷入不斷整形的坑里,我心里感到不是滋味,但也不好說什么,擋人財路下場很慘的。
有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,不久后意識到這是一場騙局,想要偷偷溜掉。
我便負責觀察有沒有哪個女孩說些奇奇怪怪的話,或在悄悄打包行李。
一般,如果沒有債務糾葛,女孩要離開,領隊不會過多阻攔,但是女孩拉別的姑娘一起走就不行了,領隊會想辦法挑撥兩人關系。
△香港電影《踏血尋梅》
宿舍里的姑娘,來來去去,流動性很大。
記得有個不滿16歲的女孩阿珍,從廣州被招聘來上海。
她在廣州時就跟小姐妹一起在桑拿會所做過一個月服務生,北上到這里是想賺些錢的。
阿珍沒有滿18歲,辦不了貸款,團隊就不給她做整形。 又因為她形象一般,加上年紀小,在招聘的人看來不值錢,他們也不愿花時間送姑娘去夜場上班。
整形一次,可以至少直接拿到上萬的提成,如果非得安排到夜場,一天也就賺來百八十塊錢,他們看不上這個錢,就把阿珍晾在宿舍里。
宿舍吃住是要交錢的,錢天天燒著,阿珍覺得不能耽誤下去,就自己離開了。
其實我很慶幸阿珍的離開,她那么小,這里水這么深,還好沒陷進來。
△香港電影《踏血尋梅》
小團體除了給人坐冷板凳,還愛擠兌人。
有個姑娘小露,想做整形,但又不想去夜場還貸。團隊就佯裝把她招進來做醫美助理。
面試非常正式,去正規醫院參觀,講述工作流程,接待顧客、安排面診、帶顧客體檢,把這份工包裝得光鮮亮麗。
然后以培訓的名義,小露去整形。她第三天就去做了面部脂肪填充,還順便做了鼻子,花了十幾萬。團隊承諾如果業績好,就幫她還貸款。
但是錢拿到手,他們就不給小露好臉色看了,每天找各種理由擠兌她,小露撐了半個月,最終還是給排擠走了。
我這才感覺到,醫美團隊聯合夜場領隊就像一群精明的狼,千方百計拿到自己想要的之后,就變成白眼狼撒手不管了。
跟夜場女孩住一起的這幾個月,我當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壓抑了各種復雜的情緒。
那些愧疚和怒氣,全都被我藏起來,積壓在一起。
不想將姑娘送入虎口
領隊把刀架在我脖子上
我印象最深的姑娘叫文文,20歲,是個柔柔弱弱、非常好說話的女孩。
文文直接去的醫院,用肋骨做的鼻子,花了6、7萬,做完手術來宿舍,想讓我跟她換床位,她說她取了肋骨,住上鋪不方便。當時我換完不太高興。
后來接觸多了,發現她實在太聽話,特別容易受人擺布。我就心軟了,反而總是向著她說話。
△香港電影《囡囡》,女孩詩雅也很軟弱
當時我們團隊有兩個男生,小李和小白,特別壞,臭味相投那種。
小李喜歡打魚,是一種賭博游戲,就像街邊的老虎機。那段時間,小李打魚輸了很多錢,怏怏的,打不起精神。
小白又矮又胖,手腳不太干凈,周圍漂亮點的夜場姑娘他都要試一試。
△打魚機
小白就給小李出餿主意:“文文不是還是處女嘛,你去睡一下她,除除晦氣,轉轉運。”他倆就琢磨著這件事,合伙騙文文。
文文前一天剛出了一次臺,而且被客人帶走了,但什么都沒有發生,客人錢照給。
但在小白這就被形容為失敗:“你看你是處女不方便,昨晚就不是很順利。你讓小李幫你破處,以后都會順利很多。”
文文欠了一貸款,這番話她聽進去了。小白還要趁火打劫:“小李幫了你這么大忙,是不是要給他包一個紅包?”就是說送給小李睡,還要給小李錢。
△香港電影《囡囡》
我這時坐不住了,這么長段時間積壓的怒火全發泄在他倆身上,拉著小白在客廳大吵了一架。
一來小姑娘可能并沒打算賣身,在上海高檔一點的會所,如果自己不想賣,也不會死命強迫。
光是做個臺,陪客人聊天,喝點酒,每月也能輕輕松松拿到2-3萬,節省幾個月還貸款沒啥問題。
二來,如果文文放棄掙扎,這樣的女孩,夜總會是搶著要的。因為他們總是想方設法把最新鮮的姑娘送到客人手里。
那么第一單甚至可以炒到5萬10萬,作為她的領隊,小白小李也可以拿到好幾千上萬。他們胡鬧不愿意賺這個錢,姑娘確確實實缺錢啊。
三來,最后還要坑姑娘包紅包,另外送錢,這是騎在文文頭上要把她吃干抹凈嗎?
何況,小李打魚輸的這十幾萬本就是自己好賭的錯,要通過糟蹋小姑娘找回自信,簡直是欺負弱小,還不把文文當人。
△香港電影《囡囡》
客廳門開著,我一股腦把能說的不能說的,全都數落了遍,當時小白掏出了刀,把刀架在我脖子上,文文在屋里聽得一清二楚。
她趕緊出來拉著我勸架:“不要說了,我知道你是為我好,我是愿意的。不要說了。”
傻姑娘就這樣同意被小李睡了,只是紅包就不必再給。
當時我腦門一充血,把行李收好就搬出了宿舍。小白后來見著我,道歉說只是想嚇一嚇文文,并想把我摘出來,讓文文相信我是絕對幫她的。
隨意吧,我當時只想離開小白小李這群禽獸。再不用幫他們盯梢姑娘,我的生活平靜了許多。
女孩因我代理的醫生感染HIV
我逃離了上海和這個行業
我以為這段時間所看到的惡,全是夜場團隊的原因,搬出宿舍一切都會好起來。所以我還繼續在做醫美中介。
那段時間,我們團隊業務非常好,拉來整容的夜場女孩很多,所代理的醫院開始供不應求。
他們會從別的醫院聘請一些醫生,開新的手術。有點類似韓國整形醫院的幽靈手術。
△韓國整形亂象:一半的整形醫療事故跟“幽靈手術”有關
醫院本身的整形醫生是經過專業培訓,層層考核,拿到手術資格的。而這些醫生則通常是水平不太熟練,想來練手,甚至沒有手術資格的人。
來做整形的姑娘并不知道其中的風險。
我曾接到渠道的電話,說有新開了手術室,就把我的客戶安排給了一個姓陳的醫生,在自己醫院沒有主刀資格。
陳醫生臭名遠揚,他客訴率很高,做的鼻子是歪的,我當時還很疑惑為什么來我們醫院。
因為碰上小白拿刀這件事,我后來沒有再管自己的客戶,搬進了附近的青旅。
周圍會所和整形醫院很多,所以青旅里也住著些夜場女孩。我所在六人間,有個上下鋪的倆女孩就是。
△電影《整容日記》
下鋪的小歐天天拿鏡子照自己的鼻子,她鼻子做歪了。我問過是哪個醫生動的手術,她說姓陳。
那個醫院姓陳的醫生就他一個,我一聽全都明白了。
一般整形手術不滿意,醫院通常靠安撫息事寧人:“手術后臉腫看不出來,這都是正常的,三個月后消腫了就沒事了。”
實在安撫不下來的,三個月后醫院會給重做手術。小歐一直念叨著修復鼻梁的事。
有一天我無聊出門找貓玩,看到小歐和她閨蜜在晾衣架后面。
一開始以為她倆就是出來抽根煙,后來發現聊的話題不太對:小歐的修復手術,做之前要檢查有沒有血液病,甲肝、乙肝、梅毒、HIV…都要查。
小歐被告知得了HIV,手術沒法做了。
△香港電影《囡囡》,最后女孩得了HIV
我聽見小歐跟閨蜜講,這三個月里,她鼻子沒恢復,根本沒有幾次,即便跟客人開也都戴了安全套,客人身上都沒有外傷。
她一遍又一遍地復盤每次經歷,坐在地上哭。閨蜜在一邊抽煙,突然記起主刀醫生手上綁著創可貼,她提了一嘴。
我當時心一下就涼了,想起之前渠道給我的電話,我問過那個渠道為什么陳醫生來我們醫院。
他當時語焉不詳,說什么手術做不好,在醫院受冷落,遇上我們醫院挖墻腳云云。我以為他顧及我的立場,沒太說明白。
后來一再追問醫院的人,別的朋友跟我坦白那個醫生確診了HIV,不知道什么時候染上的。小歐染上也是因為他。
△小作坊做醫美感染HIV的案例
事情鬧這么大,我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:醫美渠道和夜場團隊都是一個樣,不存在基本道德觀,這里只有叢林法則。
我一直心安理得,自己沒有直接作惡:招聘夜場女孩的不是我,姑娘整容的不是我,包庇幽靈醫生的不是我,我不用接觸夜場的環境,我甚至還幫女孩說話…
但我就是惡的一環,很可能因為我,我客戶的命運也墮入深淵。
我當時跟上級打了聲招呼,就徹底離開了上海和醫美中介這個罪大惡極的行業。
有的人轉行開起了影視
有的人繼續留在黑產里
從2017年6月到2017年底,我當醫美中介有半年時間,有時候一兩個月沒有收入,有時候一個月拿7萬,很不穩定。
那半年,沒有貸款做雙眼皮是我做過的最明智的決定,不然我可能還在行業里掙扎。
開始一段時間,我在仔細對比各家醫院,哪家做雙眼皮做得不錯。當我拿到全面信息之后,其實是動心想修復雙眼皮的。
然而我收入不穩定,一直靠人介紹,沒有固定的客戶群,每單幾千塊的收入,剛好夠在上海的開銷,所以一直沒有狠下心動雙眼皮手術。
業務能力強的就不一樣了。
上級老趙的一個代理,非常熟悉檢索平臺抓取信息的規則,花同樣的錢打,他的總能出現在前幾位。靠這個本事,他一個月掙30多萬。
入行早的同行也賺得盆滿缽滿。
2016年下半年,網貸剛剛出現,那時候貸款還不會影響信用積分,非常初級。
△媒體把這稱之為“醫美騙貸狂歡”
有個同行就從偏遠鄉下用大巴車拉四五十歲的阿姨,來上海做美容貸款,每個人貸個5萬10萬,整容也不用做,阿姨自己拿1萬回家,剩下的同行全賺。
當人家打電話催還錢時,因為沒有抵押車子子,所以不用理會,白拿就好。
最早的一批網貸追不回債都破產倒閉了,而同行兩個月掙了2000萬。
我入行時他在一家非常豪華的整形醫院,開在達芬奇家居的樓上。后來他已經是一家影視的老板。再后來又開了家包裝主播,主播不賺錢了,就帶著她們拍電影。
而有的人還在這條黑色產業鏈里,只是套路更加隱蔽。
以前做渠道的接手了整形醫院,我看到他們活躍在朋友的朋友圈里。
△他們還在做醫美整形
田靜后記:
2017年12月底離開上海后,晴晴去到了南京,她做起了治病的醫療渠道,跟醫美騙局沒有關系,她主要聯系的是腦梗后遺癥的康復治療。
有的病人遇到其他問題找不到醫院治療,她也幫忙聯系。做這個收入不高,平均一個月最多也就一萬的樣子。
但晴晴認為,現在的職業比做醫美中介有意義多了。
至于那個一直沒去做的雙眼皮修復手術,“后來一直沒有去做雙眼皮,時間久了眼睛恢復得很自然,也沒有了做的必要。”
編輯:童姥
視覺:阿綠,小驢
(文中圖片來源于網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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